英伦寻古：余晖中的坎特伯雷大教堂
本文作者： 黄必康
英伦是古迹的胜地，可谓千古宫阙荒墓，断壁残垣处处，自然是寻步凭古的好地方。 访英学术交流期间，凡有闲暇，我自然不会放过多走走、多看看的好机会。一天中午，清新的小雨过后，阳光格外柔和，我来到坐落在半山坡的一座别致的四方形楼院，依约访问了肯特大学艺术学院戏剧系主任、莎士比亚戏剧专家奥利弗·道博教授。 共同的学术专业兴趣，让我们相谈甚欢，时光过处，不觉日头已经开始偏西。我起身告辞，言犹未尽的道博教授建议我徒步到山下的城里走走，顺便看看著名的坎特伯雷大教堂，并特别告诉我此地的冬天，夜长昼短，下午5时左右天就黑定，外出回程宜赶早不赶晚。道博教授是莎剧演员出身，好客健谈，没有英国文学学者常有的矜持，还为我画好了从学校到城里的下山近路图，那一口字正腔圆、抑扬顿挫的伦敦英语让我感到了语言学家的严谨和表演艺术家的热情。 坎特伯雷大教堂！这大名我早在青年求学期间就如雷贯耳。乔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里没有描绘这座雄奇的哥特式建筑的风貌，却因坎特伯雷城的名声把这大教堂推入了英国文化史的前景之中。我与这座神秘大教堂相识于书中，历经三十余年，尚未亲睹它的风采，就好像柏拉图洞喻里的囚徒，看着眼前的幻影，与真实的存在隔着一层。所以，每每在书中邂逅这座大教堂，在脑海中形成的，仍是一个巨大的文化符号。与之有关的历史风云、人物传奇只在语言的虚妄中鬼魅般地时隐时现，不时拨动着我的文化神经。 我告别了道博教授，沿着湿润的人行小路步行约20 分钟，来到坎特伯雷这座古朴的小城之中。穿过傍山的住宅区，越过夕阳下的火车站，我进入了市中心。拐过几个狭窄的街口，抬头望去，只见这青铜带锈般的庞然大物迎面扑来，让我戛然止步，感到一种神秘又庄严的力量。我不禁倒退几步，久久望着这冷愣愣直刺天空的哥特式尖塔，在夕阳的余晖和渐暗的天光中，折射出一幕幕清晰可循的历史画面，与熙熙攘攘的小城街道的现实生活画面遥相呼应，相映成趣。 隐约之中，我感到一阵阵文化之音，从远古依稀传来；也许，这就是20世纪初的文化大家莱昂内·特里林（Lionel Trilling）站在伟大古迹面前听到的所谓“远古嗡嗡的回声”。 这古老的文化之碑默默无语，注视着周围街道中穿梭来往的国内外游客和咖啡餐馆里男男女女的现实生活，却似乎又带着历史的厚重，向我述说着英国文化的沧桑。也许，它看到是当年那些吵吵嚷嚷的香客，听到的是当年乔叟讲述的令人捧腹的世俗故事，还有亨利二世国王对教会的愤怒诅咒，深夜里愚忠骑士急促的马蹄，利剑直插热血的闷颤，还有贝克特打主教临死前安然的一声祈祷。我站立良久，浮生的活剧中加入了历史的幻像。不由忘乎所以。一会儿沿街走去，来到大教堂入口站定，周围所见感悟甚多，多年的阅读记忆凝聚一处，犹如英国大诗人柯勒律治所谓的“极端汇聚”（extremes meet）显现。许久，脑海里竟也成就了如下英诗一首。 Canterbury Cathedral in the Afterglow The farewell glow of an exotic sun setting is the remnant of the Platonic ideal to the caved eyes, piercing into the heart of ancient sublimity and into the millennium silence adds a buzzing sound. I breathe the mist of time and the worship of divine, groping through like a wary night traveler, mesmerized, quite vanquished by the blaring sight. At the arched entrance of the up-piercing shrine bathed in the residue of a day’s glory stood a mid-aged woman with a service badge, wary of the day’s work and the scenes changeless. Her golden crisp hair stirred up in the breeze to unveil her gilded smile to the last visitor as she turned to meet my inquiring eyes. “Sorry we are about to close,” she said. “Tomorrow. Tomorrow will be a better day,” I told myself, nodding my thanks. Two young men with knapsacks stood looking up at the top of the sunlit spires, digital cameras in hand. My little German worked when they uttered a word or two. I heard their Hegelian meditation: “Das ist die Zeitgeist!” Perhaps in Germany they had seen the same everywhere but without a single shot for memory, not knowing that the grand Kolner Dom had almost come down to ashes in the retaliating fires dropped by the RAF boys. Now the last brush of the burning sun has faded And the peace of the night shall come, just for how many hours? Three young women hustled by babbling the day’s trivia with delight, Their pretty faces projected on the street windowpanes of a bakery——birthday cakes with milk snow-white and oozing cream in festival candlelight. Their English perfume danced in the air with their earthly joy and momentary ecstasy. And the memory of my tired peregrination drifted with them along the flickering street pubs and vanished at the crisscross of some darkening lanes. Canterbury now at night is vibrating with sleepless English life seeing off in tranquility a good English day. Shortly the din of the day will get dim And the depth of dream will be dear. But, alas! The healing slumber will surely be disturbed! The town will soon summon up its Canterbury tales that, across its speechless Kentish pastures and woods, shall breathe into life the pilgrims’ wild hullabaloo: the angry swear of a hallucinating king, the resounding gallops in the dark of the merciless knights, the cracking pain of swords in hissing blood, and the serene prayer of a dying saint! 余晖中的坎特伯雷大教堂 他乡西沉的斜阳，是一片告别的晚霞， 初出洞穴的眼中柏拉图理念的余光， 它直射入远古神圣崇高的幽谷， 在千年的静穆中唤起一阵模糊的声响， 宣示着悠悠岁月的隐约在场。 我呼吸到岁月的幽灵和圣地的膜拜—— 睁开强光下一片模糊的双眼， 似天涯倦客摸黑前行，追逐着催眠术的迷茫。 一个中年女士立在入口拱门， 佩戴着徽标，头顶着金色的霞辉中冲天的圣塔； 一整天查收门票的千篇一律， 在她的脸庞上留下些许的倦怠； 她迎着我这个最后一位参观人询问的目光： “抱歉，现在已经停止接待游客了。” 她的金色卷发在丝丝的微风中飘洒， 露出一抹晚霞映照下的职业微笑。 我点头谢过她的好意，喃喃自语： “明天。明天也许比今天更美好。” 两个年轻人站在大教堂一旁， 手持数码相机，斜挎着旅行肩包； 他们仰头注视着斜晖中的圣塔， 嘴里吐出几个音节的能指符号。 我少得可怜的德语竟然派上了用场， 听出了德国青年的黑格尔梦呓：“Das ist die Zeitgeist!” 他们的心目中，“这是时代的精神”。 或许，他们在德国也仰望过到处的古迹， 却并未曾按过一次快门，留下点滴的记忆； 他们可记得，金碧辉煌的科隆大教堂， 在当年英国皇家空军的小伙子们 投下报复的熊熊烈火中，几乎化为了灰烬。 此刻，燃烧的太阳在大地褪去最后一缕金光， 黑夜的宁静来临，能有几个时辰的安详？ 三个年轻的姑娘匆匆飘过， 谈笑出一天你你我我的趣事儿； 路边面包房透亮的玻璃橱窗—— 生日蛋糕上雪白而流溢的奶油—— 在喜庆的烛光中映出她们青春秀美的脸庞； 现世的轻松和欢愉，瞬间的阵阵惊喜， 都伴随着英国产的香水在空中翩翩起舞， 带走了我他乡游历的记忆和惆怅， 穿过街面上灯光闪烁的酒吧饭馆， 几经曲折交错，终于消失在僻静的深巷。 坎特伯雷，你悄悄送别了英伦欢快的一天， 却将又会抖落出一个英伦小城不眠的夜晚！ 白昼的喧嚣一会儿就将暗淡无光， 困倦的人们一会儿就将坠入梦乡。 且慢！滋润心灵的休眠终难平安， 宁静小城将把坎特伯雷故事召唤： 环绕四周无言的肯特树林和草场， 将吐出活生生的香客们大声嚷嚷； 愤怒的诅咒来自国王的胡思乱想； 三个冷酷骑士的马蹄在深夜骤响； 锋利的刀剑直插热血痛苦的呼喊； 还有一个临终的大主教的一声祈祷的肃然。 文/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 黄必康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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