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许渊冲:用翻译为中国文化大厦添砖加瓦
本文作者: 许渊冲
许渊冲 1921年生于江西南昌。1938年考入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外文系。1944年考入清华大学外国文学研究所,后赴法国巴黎大学留学。他是目前中国唯一能在古典诗词和英法韵文之间进行互译的专家,被誉为“诗译英法唯一人”。2014年获国际翻译界最高奖项——“北极光”杰出文学翻译奖,系首位获此殊荣的亚洲翻译家。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大批留学生响应号召回国,我在获得巴黎大学文学研究文凭后,就随大家一起回国了。1950年年底,我到了北京,被分配到北京外国语学院法语系教一年级新生。因为我是从英文转学法文的,还不会教没学过英文的新生,只有边教边学,把他们需要的革命歌曲译成法文,来提高他们的兴趣。我在北外教的是第一批法语学生,后来他们对新中国的法语教学和外交工作起到了重要作用。如陈振尧、庄元泳在北外做过系主任,朱应鹿在外交部出任过大使,蔡再杜在新闻司工作过等。 1952年我调到香山外国语学院。法语系主任鲍文蔚教授是我的法文启蒙老师吴达元的同代人。我这一生的法文教学与翻译主要得益于三个人:第一位是清华大学的吴达元教授,第二位是巴黎大学指导论文的摩罗(Pierre Moreau)教授,第三位就是鲍文蔚教授。我在前面说过,我在北外教法文时没有经验,到了香山外国语学院后,在鲍先生指导下才学会了由浅入深的教学法。 在回国后的近70年中,我用英文和法文翻译过多种题材的文学作品,包括毛泽东诗词、英法名著、古典诗词等。 诗词英法翻译始自毛泽东诗词 1957年,《人民日报》发表了毛泽东的《蝶恋花·答李淑一》,还没有人翻译,我就赶快将其译成英法韵文,寄到外文出版社。这是我的第一篇英法译文。原词及译文如下: 我失骄阳君失柳,杨柳轻飏直上重霄九。问讯吴刚何所有?吴刚捧出桂花酒。寂寞嫦娥舒广袖,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忽报人间曾伏虎,泪飞顿作倾盆雨。 英译: 法译: 我觉得毛主席“在战略上藐视敌人、在战术上重视敌人”的观点不但可以用于外语教学,还可以用于翻译。刚好那时《人民日报》发表了毛泽东《词六首》,写红军如何通过“在战略上藐视敌人、在战术上重视敌人”而取得了胜利。我想,翻译毛泽东诗词也要在战略上藐视困难、在战术上重视困难。翻译如果只是译字词,那就是没有看到翻译的难点,一定要翻译字词所表达的意,这就不那么容易了。 《词六首》的第二首是《采桑子重阳》,下阕词是:“一年一度秋风劲,不似春光。胜似春光,辽阔江天万里霜。”英、法译文如下: 英译: 法译: 比较一下英法译文,法译“一年一度”意似形似,英译却用heavy和every音近弥补。第二、三行法译还是意似形似,而且音似;英译用sublime(崇高宏伟)来增加译文的意美,而且每行只有四个音节,和原词四字正好相同,传达了原词的形美。第四行“霜”字用古词来译,并重复了b、l两个辅音,传达了原词的音美。所以英译也有三美。由此可见,英译法译各尽其妙。我的诗词英译、法译就是从《词六首》开始的。 我的《毛泽东诗词》英法韵译本在1978年由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出版,1981年英译文由香港商务印书馆收入《中国革命家诗词选· 动地诗》,销行国内国外,受到好评。北京大学朱光潜教授来信说:“意美、音美和形美,确实是做诗和译诗所应遵循的。”美国密执安大学费尔沃克(Feuererker)教授认为我的译文是Excellent translations。翻译界对于韵译也有不同意见,如吕叔湘先生就在《中诗英译比录》序言中说:“初期译人好以诗体翻译,即令达意,风格已殊,稍一不慎,流弊丛生。故后期译人率用散体译之,原诗情趣转易保存。” 吕先生认为散体译文更能达意,更合原诗风格,我却认为我的诗体译文无论是达意还是风格,都胜过了英国女诗人的散体译文。我把我的意见写信告诉吕先生,吕先生并不认为我是狂妄自大,反而约我合作重编《中诗英译比录》。吕先生原来只选了五十几首中国古诗,我增选了几十首宋词,合成一百首;吕先生基本上选的是外国译者的译文,我增加了中国译者的作品。吕先生并不反对,还把新本送交香港商务印书馆出版。吕先生的学者风范,真正值得学术界人士学习。 英法名著钟情司各特和雨果 法国作家雨果的作品又多又好,但人道主义小说《悲惨世界》太长,浪漫主义小说《巴黎圣母院》太奇,历史故事《笑面人》太巧,革命故事《九三年》很好,但是刚出版了新译本。于是我选择了翻译雨果的戏剧。 雨果在《论司各特》一文中说:“我们高度推崇司各特这位小说家,特别高度推崇《昆廷·杜沃德》这部小说。”马克思认为司各特的作品和巴尔扎克的一样好,而巴尔扎克却把司各特称作他的老师。别林斯基说司各特是“莎士比亚第二。”《昆廷·杜沃德》第二章中还引用了莎士比亚作品中的对话。北京大学出版马·法·基亚著《比较文学》一书中甚至有这样的话:“许多与司各特一样有才华的作家恰恰就在他成功的地方跌倒了。这些作家,每一个都缺少某种才能。这些才能加在一起便形成了司各特的成就。”“司各特不如雨果那样有神韵,不如梅里美那样才华横溢,不如巴尔扎克那样遒劲,不如维尼那样深沉隽永,但司各特却在他们所欠缺的方面成功了。如写实与虚构,外景和内情,英雄人物和普通群众,都写得恰到好处。” 读了这些评论,我译法国作品时就选了雨果的《艾那尼》,英国作品则选了司各特的《昆廷·杜沃德》。《昆廷·杜沃德》是我和严维明合译的,他是解放军外国语学院英语系毕业生,后来他翻译出版了一些哈代的小说。解放军外国语学院法语系和我合作过的有潘丽珍,她翻译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第三本,由我校阅,但署名合译。她后来翻译了雨果的《巴黎圣母院》等名著。1995年上海《文汇读书周报》对司汤达《红与黑》的五个译本作了调查,认为其他译本都胜过了我的译本。潘丽珍在解放军外国语学院也做了调查,结果90%以上的人认为我的译文胜过其他译本。这对我的文学翻译理论和实践都是有力的支持。 以“知之乐之好之”标准译《诗经》 傅雷说:“理想的译文仿佛是原作者的中文写作。”我在自己进行翻译或者读别人的译文时,心里总要问:原作者的中文(或外文)写作会是这样的吗?译文是太过还是不及呢?我翻译《诗经》时,译到了《采薇》中的千古丽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英国James Legge的译文是: 原诗有韵有调,每句四字,非常整齐,容易上口。译文无韵无调,每行字数不等,第三至六行不知道为什么用了将来时。这可能是原作者的英文写作吗?这会是千古丽句吗?不会。假如原作者懂英文,大约会说: When I left here,(我离开时,) 译文每行四字,有韵有调。杨柳依依不舍,因为英文垂柳是weeping willow(流泪的杨柳),所以译成“流泪”。“依依”译得不错。但是“霏霏”呢?说是“白雪跟随”似乎不够达意。 I come back now, (我回来时,) 下面一句是“行道迟迟”。为什么走路很慢呢?因为艰苦的战争压弯了战士的腰。所以说大雪压弯了树枝,形象正好。有人可能会说“太过”。“载渴载饥”说成“日子艰难”,又略有“不及”。那么,我看译文可以加上两行: Hunger and thirst,(又饥又渴,) 可能有人会说:增加两行,又太过了。最后一句“我心伤悲”,译文说悲哀像洪水泛滥,是不是太形象化了?还是“太过”。“莫知我哀”是否定句,译成两个问句:谁知道呢?谁知道呢?也是太过。而英国人的译文没有诗意,又是“不及”。可见“过”与“不及”,各人意见可能不同,不好掌握,只能根据傅雷说的第一句:“理想的译文仿佛是原作者的中文(或外文)写作。”那就是假设译者就是原作者。 假如我是原作者,我会怎么用英文来写呢?我大约会要求自己写出使人“知之、好之、乐之”的作品。“知之”就是要使读者知道作者说了什么,“好之”就是要使读者喜欢,“乐之”更是要使读者感到乐趣,受到感动。总而言之,就是要使读者感到原作的“真、善、美”:“知之”求“真”,“好之”求“善”,“乐之”求“美”。用朱光潜、钱锺书二先生的话来说,就是“艺之至者,从心所欲而不逾矩”。在我看来,“从心所欲”是要发挥译者的主观能动性,使读者“知之、好之、乐之”;“不逾矩”就是不超越客观规律所容许的范围。“从心所欲”是积极标准,“不逾矩”是消极标准。换句话说,只要译文能使读者“知之、好之、乐之”,就不是“过”或“不及”的译文。这个标准比较容易掌握,我就是根据这个标准来译《诗经》。 明清小说:从三国到红楼 明代是小说戏剧盛行的时期,著名的有《三国演义》《水浒传》等。这里译《三国演义》中的一首《临江仙》词: 滚滚长江东流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Wave on wave the long river eastwards rolls away; 明代戏剧,最著名的是汤显祖的《牡丹亭》。汤显祖和英国的莎士比亚是同代人。现在摘抄其中的《蝶恋花》一文: 忙处抛人闲处住,百计思量,没个为欢处。白日消磨肠断句,世间只有情难诉。玉茗堂前朝复暮,红烛迎人,俊得江山助。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 Butterflies in Love with Flowers 明代也有尽忠报国、不怕牺牲的文人,如于谦。他写的《石灰吟》及英译文如下: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 You come out of deep mountains after hammer blows; 到了清代,小说有曹雪芹的《红楼梦》。《红楼梦》我只译了《黛玉葬花词》,现将第一段原诗及英译抄录于后: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As flowers fall and petals fly across the sky, 《论语》《老子》影响翻译实践 散文经典最重要的是《论语》和《老子》。《论语》对我影响大的如第一句:“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如果把“学”理解为“学习”,把“习”理解为“温习”,虽然不错,但是意义不大。如果把“学”理解为“得到知识”,把“习”理解为“付之实践”,那意义就大多了。甚至可以说,我这一生最重要的就是不断取得知识,不断付诸实践,这样才能对人做出贡献,自己也得到乐趣。译成英文就是:It is delightful to acquire knowledge and put it into practice. 《论语》第二章中有一句“从心所欲不逾矩”,朱光潜认为这是一切艺术的成熟境界。钱锺书也说:“艺之至者,从心所欲而不逾矩。”在我看来,“从心所欲”是要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不逾矩”是不能超出客观规律许可的范围。联系到文学翻译艺术上,那就是说,译者要在不违反作者原意的前提下,尽可能选用最好的译语表达方式来翻译原著。不违反客观规律是消极因素,是低标准;发挥主观能动性是积极因素,是高标准。如“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一句,把“学”译成study,把“习”译成 review,把“说”译成 pleasant,就只符合低标准,如果译成 acquire knowledge,put into practice,delightful,就达到比较高的标准了。因为一般说来,pleasant 多用于物质方面,而delightful多用于精神方面。 《论语》第六章中有一句:“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意思是说:知道不如喜欢,喜欢不如感到乐趣。这话可以用来说明文学翻译的高低标准。就是说,翻译要使读者知道原文说了什么,这是低标准;要使读者喜欢译文,这是中标准;如果能使读者感到乐趣,那就是高标准了。所以这句话可以根据具体情况进行翻译: 1. To understand is good, to enjoy is better and to delight is best. “学而时习之”是文学翻译的实践论,解决理论和实践的矛盾,也可以算是翻译的认识论。“从心所欲不逾矩”解决主客观的矛盾,是文学翻译的矛盾论或本体论,也可以算是文学翻译的方法论。“知之、好之、乐之”是文学翻译的目的论。《论语》三句话就可以概括文学翻译的五论了。 《老子》第一句“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提出了主观和客观的矛盾。第一个“道”是名词,是客观的道理或真理的意思;第二个“道”是动词,是知道或说道的意思;第三个“道”是名词,是指主观的道理。这六个字合起来就是:客观的道理是可以知道的,但不一定是主观想象的道理。这就是主客观的矛盾,可以翻译如下: Truth can be known, but it may not be the wellknown truth or the truth you know. 还原成中文是:道理或真理是可以知道的,但不一定是你所知道的道理或真理。这就说明一个人主观认为的真理,并不一定是客观的真理。这六个字看起来简单,但是言简意赅,可以解决许多问题。这六个字还可以应用到文学翻译上来,那就是,文学是可以翻译的,但不是对等的科学翻译。科学是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文学却和人的主观意志关系很密切。科学是因为正确才得到承认,文学却可能因为得到承认而被视为正确。这就是文学和科学的不同之处。《老子》第一句后六个字“名可名,非常名”可以指主观和客观的矛盾,也可以指主观和主观之间的矛盾。第一个“名”是名词,是“实”的意思;第二个“名”是动词,是“取名”的意思;第三个“名”是名词,可以指主观的“名”,也可以指客观的“实”。后六个字的意思就是:实物是可以有名字的,但名字并不等于实物。这六个字可以翻译如下: Things may be named, but names are not the things. 如果应用到写作上,那就是,现实是可以写出来的,但写出来的文字并不等于现实。应用到文学翻译上,那就是,文学作品是可以翻译的,但翻译作品并不等于原著。 实现梦想 超越梦想 1938年我考取西南联合大学时,有同学问我的梦想是什么。那时表叔熊式一在英美演出《王宝川》和《西厢记》,引起轰动,名利双收。我就回答说:想做表叔那样的著译家。不过表叔译《西厢记》,基本是按照西方的对等译法。我却按照“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原则,把“露滴牡丹开”译成The dewdrop drips, The peony sips with open lips,使人如闻滴答之声,读者认为胜过熊译,这就是梦想成真了。2014年,中国翻译协会把我译的《诗经》中的“千古丽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的英、法译文作为译例送报国际译联,得到了国际译联的最高文学翻译奖,这就超越我的梦想了。 近代语言学家说:语言不但表达意义,而且创造意义。在我看来,文学翻译不但表达思想,而且创造思想。我就是这样把中国人创造的美转化为外国人也能欣赏的美,同时把英、美、法国人创造的美转化为中国人能欣赏的美,颇能自得其乐。如果能得人同乐,那不就是幸福吗?现在大家正在努力实现中国梦,但愿我翻译的这些诗文,能为中国文化大厦添上一砖一瓦,使世界文化更加光辉灿烂!(本文根据河南文艺出版社《梦与真——许渊冲自述》内容编辑整理。) |
|
主办
|
中报二十一世纪(北京)传媒科技有限公司版权所有,未经书面授权,禁止转载或建立镜像。 主办单位:中国日报社 Copyright by 21st Century English Education Media All Rights Reserved 版权所有 复制必究 网站信息网络传播视听节目许可证0108263 京ICP备2024066071号-1 京公网安备 11010502033664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