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水天同先生是上世纪80年代中国外语语言文学界老一辈的著名学者,他曾负笈美国哈佛大学,师从英美新批评派的先驱瑞恰慈(I. A. Richards)攻读语义学和古典文学,通晓英、法、德、西班牙和意大利等国文字。水先生回国后曾在北师大、北外、西外、兰大等校任教并担任北外图书馆馆长多年。由于海外留学和归国较早,水天同先生与西南联大外文系和中文系的诸君子如吴宓、温德、闻一多、刘文典等多有交往,他的文名也与一些文化大家有所联系,其中也传有不少的名士佳话。本刊特刊登水天同先生当年的研究生、北京大学黄必康教授的纪念文章,以期缅怀水天同先生的学术人生,促进我国外语语言文学教学和研究的新发展。
水先生先后游学于美国的几所著名大学之间:他先到位于俄亥俄州的欧柏林学院学习英国文学和拉丁语。欧柏林学院当时是与哈佛大学和耶鲁大学旗鼓相当的著名学府,具有深厚的人文底蕴和思想创新精神。水先生曾对我说,他最喜欢欧柏林学院的“自由和人文的空气”(记得他的原话是“liberal and humanistic breathing”)。一年之后,他转到了康奈尔大学攻读“中世纪拉丁文学”,此后通过了严格的面试,进入了哈佛大学,师承英美新批评派的先驱瑞恰慈(I. A. Richards),学习语义学,专攻英国中世纪文学和比较神话学,在哈佛度过了三年的学习生活。1933年,水先生获得了哈佛的文学硕士学位。
此后,水先生短期游学法国、德国和意大利等国并学习法语、德语、西班牙语和意大利语,并于1933年6月回国任教。没几年,抗战前方战事吃紧,水先生随文化教育界的精英们迁往大后方,到了云南昆明,继续教授英文和文学,并于1939年担任云南省立英语专科学校校长直到1948年。在此期间,水先生以其深厚的英文文学学养,在教育界和学界大有名声,也实实在在地为抗战和地方教育培养了大批的外语人才。他也受时任云南大学校长的熊庆来先生之聘到云南大学讲课,并与国立西南联大外文系和中文系的教授们如吴宓、温德(Robert Winter)、闻一多等交往甚密。不过,水先生性格耿直,又有诗人气质,还有点恃才傲物,与各位当时教育界和学术界的大佬们相处,有时不免产生点不愉快和误解。比如,他与温德为邻居,一次因小事不和,温德坚持他亲眼目睹过这件事的发生,指天发誓说:“I have been keeping an eye on this for some time! ”水先生也在气头上,毫不相让而反唇相讥:“I don’t mind if you had been keeping two eyes on this all the time!”于是,两人闹得不欢而散。温德是水先生的老师、长辈,好在年轻气盛的水先生历来都是对事不对人,他和温德先生也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师生和朋友关系,一直恭聘温德到英专讲课,温德对此也是乐此不疲。
在随后每次的教学和座谈活动中,我都能体会到水先生严谨求实、注重语言基本功、注重文学文本细读的良苦用心。我记得,水先生常说的一句话是,读文学作品时要“展卷细读”。我当时认为那是先生的口头禅,后来读了一些书才领悟到,那就是水先生从他的老师,新批评派的先驱瑞恰慈那儿传下来的文学批评箴言。“展卷”有点利维斯(F. R. Leavis)所谓“全盘占有文本”(total possession of the texts)的味道,而“细读”(close reading)则是瑞恰慈“实用批评”(Practical Criticism)的关键词。水先生正是这一文本批评精神一贯的践行者。他每次给我们讲莎剧,必定是自己端坐书桌前,桌上翻开厚厚的莎士比亚全集,亲口读一段台词,然后讲解其意义,有时根据剧词展开思路,联系到莎士比亚时代的社会意识和思想主流做一番神游,有时会戛然停下问我们:“刚才读到哪儿啦?”水先生告诉我们,初读莎士比亚,需要了解莎士比亚时代总的文化历史状况和有关莎学的框架性知识,为此他首先推荐我们读两本书:一本是历史主义莎学专家,剑桥大学教授蒂里亚德(E. M. W. Tillyard)的经典之作《伊丽莎白时代的世界图景》(The Elizabethan World Picture),另一本是著名莎学家G. B. 哈里森(G. B. Harrison)再版14次之多的《莎士比亚面面观》(Introducing Shakespeare),并且要求我们把哈里森的书译出来出版(可惜这本书因版权问题未决,一直未能得以出版)。水先生告诫我们,除了这类书外,我们必须暂时搁置浩繁的莎学系谱考据和五花八门的莎评话语,专注文本,力求读懂、读深、读出味道来,为此,先生真是不辞辛劳,有时到了逐字逐句讲解的地步。这样一路读来,的确让我们受益无穷,既锻炼了独立的学术判断力,又在莎士比亚的戏剧语言中感受到了莎剧的魅力。我至今能保持着对莎士比亚戏剧语言敏锐的感悟力(sensitivity),而且对于一些脍炙人口的名篇,也能够做到了熟于胸,虽久不传习,亦能朗朗上口,不漏一字。这些都是水天同先生对我反复告诫、悉心引导的结果,是我一生受用的精神财富。
记得他常向我们动情地吟诵《仲夏夜之梦》里的台词:“The course of true love never did run smooth”(真爱无坦途), “So quick bright things come to confusion!”(美好的事物如此凋零,何其速矣!)水先生就这样,把自己的人生感悟融入西方文学大师的语句中,使我们的学习和研究中不断有了情感的促动和对自己人生的感悟。